摄影、文/常梦苏 我真正开始摄影,是在2012年的春天。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把弄一台相机,却一直都没有拍出过让自己感动的作品。那年三月,借着耶鲁的春假,我一个人去了古巴的哈瓦那。
哈瓦那没有网络,也打不通手机,有的却是热情淳朴的人和香醇的朗姆酒。带着放松和好奇的心,我把镜头对准了身边的人与故事。此前我没有接受过任何正规的摄影训练,脑子里也没有“九宫格”和景深之类的理论概念,现在看来那时的拍摄目的更单纯、手法也很朴实,只要是吸引我的面孔、想去探索的街巷、感动人的场景,我都会凑上去照一照。仅仅几天下来,相机里的照片让我自己都无比惊讶。我从未想到过能拍出这样鲜活的笑容,画面在展现景致之外还能传递如此独特的地域味道。
回到美国,我的这组照片得到了身边所有朋友的喜爱和认可,他们告诉我,这些画面就像是把鲜活的古巴带给了他们。突然之间,我被视为摄影师了。大家的认可一方面给了我继续摄影的信心,同时也变成了无形的压力——我想不断超越自己,总想把那些异国他乡的人与景完整地带给观看我照片的人们。
那年的夏天,我拿着相机又去了伊斯坦布尔,抱着一个现在看来十分幼稚的想法:我想用一个夏天,拍一组照片,全面地呈现出这座有千年历史的城市。从古老的巴扎和清真寺到现代的城市广场,我的脚步踏遍了伊斯坦布尔的大街小巷,从上班的白领到棚户区的居民,我的镜头里也的确捕捉了这座城市各色的面孔。但其中大多数的照片并没有带给我预期的感动,而我也渐渐意识到,摄影变成了一件十分吃力的事情。我试图拍摄伊斯坦布尔“全景”的过程就像是在玩拼图游戏,每一张照片的诞生都像只找到了一块拼图,然后总在想还缺多少块才能让城市的画像完整。
当我明白这件事的时候,其实已经是多年之后了。这些年,我带着相机去了五大洲许多不同的国家,补了很多技术上的课,也阅读了大量名家的作品。但其实让我在摄影中成长最快的,不是我所吸收的,而是学会放弃的东西。
在学习摄影的过程中,我放弃的第一样东西,就是试图囊括一切的欲望。因为我终于意识到,这是一种很幼稚的想法。
我第一个学会放弃的,是包罗万象的企图。
起初,我只是想给短期旅行中照的零零星星的照片找一个家,于是我想了一个影集的标题,叫做The Atlas of Strangers,意思是“由陌生人组成的地图”,里面收集了我在世界各地拍摄的一张张无法汇编成册的照片。渐渐的,这张地图变成了我对自己的一种成全,成全我从此放弃那种去囊括一个地方,一个文化的意愿。无论是短途的旅行还是外出数月,哪怕只照了一张好的照片,它也能成为这“地图”上一片新的小领土。其实只是换一种方式思考,却让我用完全不同的眼睛看待每一张照片。它不再是一块为了填充全景的拼图,而是一个独立的故事。
照片并不是不能代表一个地方和时代。Ara Güler镜头下的伊斯坦布尔、Robert Doisneau的巴黎、Joseph Koudelka的布拉格、森山大道的东京……他们的照片都为一座城市,一个时代书写了最生动的传记。但更重要的是,他们摄影的初衷不是去囊括和包揽。包罗万象的企图会催促人在表象上搜集代表,只有诚恳和耐心的观察才能让人聆听到生活真正想诉说的故事。
而生活给予的,却往往不是我们预期想得到的。无论是景还是人,我曾经觉得没有瑕疵的照片就是最好的——曝光准确、焦点清晰、景实、唯美。但我后来发现,许多起初觉得完美的照片却没能经住时间的考验。过了很多年还能给予我什么的影像,往往都带着不完美的“胎记”。它们有的失焦,有的模糊,有的甚至感觉有些莫名其妙。但正是这些不尽如人意的瞬间,才更能让人对“时过境迁”产生一种敬畏感。一张照片,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与我们人生轨迹的一次碰撞,而在这交集中,发生的就是最好的,因为它是唯一且不可取代的。
这就是为什么,另一个我学会放弃的东西是“完美”。完美无瑕的照片,任何技术精湛到了一定水平的人都拍的出来。可那常常又会是一张明信片:赏心悦目,却毫无特点。这样想来,“完美”其实并不值得追求。于我而言,值得追求的是稍纵即逝,是失不再来,是独一无二,是无可替代。
我在各地旅行的时候总是会遇见这样或那样的人,我希望能在照片里体现出我跟这些人之间的一种关系,也许画面上并不完美,但它是我的视角,带着一种对时光的敬畏。